闲云.咩咩叫的猫一只

【韩叶】野狐禅 (5)

章五


进入腊月之后,陆陆续续地下了几场大雪。一夜之间,整个村落与田野就都被白雪所覆盖了。积雪不化,又叠上层层新雪,因此村子里仿佛是被定在了时间的某一刻,始终是不变的一片白茫茫。

 

然而这冬日童话、冰雪世界一样的景色,与村民们是年年有约,因此除了特别富有文艺情怀的人以外,谁都不乐意多看一眼。但凡是不得不出了门的,都是埋着头匆匆地赶路,眼里心里除了目的地就再无他物。

 

方锐盘腿坐在孙家炕上,接过了林敬言递过来的热茶,仰脖就一口干。他正是刚刚赶完了一场长路,此刻热茶下肚,才算从里到外地发散掉了一身的寒气,被北风吹得僵掉的面皮也恢复了直觉。

 

他一脸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猜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谁了?”

 

林敬言又给他倒满一杯,莫名其妙地问:“看到谁了?难不成是看到鬼了?”

 

方锐“哎呀”一声地一拍大腿——拍的还不是他自己的腿,坐在他旁边的张佳乐不幸中招,嗷的嚎了一嗓子:“方锐你大爷!”

 

“我来的路上遇到老韩了!”

 

坐在他对面的孙哲平面无表情地嗑瓜子,一边吐瓜子皮一边说:“就这?不知道的人以为你踩狗屎了,这么激动。”

 

张佳乐一边揉着腿一边帮腔:“可不是!你在咱们村遇到老韩,多正常。你要说看到隔壁村半仙王大眼那我还能理解你一点。”

 

“光是看到老韩我能那么激动吗?”方锐很不满地环视他们仨:“不开窍!”

 

林敬言把茶杯塞他手里,“得得得,您开窍行了吧。别卖关子了,到底为什么事儿这么激动啊?”

 

一转回到这个话题上方锐立刻又精神了,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老韩戴了个皮帽子,这么这么大…穿了个军大衣,那么那么厚…”

 

张佳乐捞了一把瓜子皮扔他:“你被黄少天传染了是怎么的?老韩穿什么戴什么至于你这么嘚吧半天吗?”

 

“哎呀我这不是还没说到重点嘛!”

 

“您赶紧的行不行!”

 

“老韩帽子上啊…趴了个狐狸!”方锐终于说到了重点,激动的近乎亢奋,两只手往自己头上比划示意:“就这样!趴他帽子上!老韩就这么顶着他一路走啊!我看傻了都!”

 

然而说故事的人如此激动了,听故事的人却不是很给面子,一点共鸣的倾向都没有,依旧很淡定地喝茶、嗑瓜子、剥桔子。

 

方锐很不满:“怎么一个个都不激动呢?老韩头上顶个狐狸走路啊,多大的稀罕事儿,怎么都没反应呢?”

 

张佳乐剥着橘子皮斜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道:“方二锐啊方二锐,你这消息也太滞后了。”

 

方锐糊涂了,“我怎么就消息滞后了?”

 

正大光明从张佳乐手里抢走了半瓣桔子,孙哲平嚼着桔子嘟嘟囔囔地说:“林敬言没告诉你啊?那是韩文清家养的狐狸,还有名有姓呢,叫什么来着?夜宵?”

 

“叶修!”张佳乐嚼着剩下那一半桔子,叽里咕噜地补充:“老韩对他那好的劲,啧啧啧——以后他讨媳妇差不多也就那样了!”

 

方锐简直傻了,张大了嘴巴喃喃地说:“怎么回事儿呀就…老韩那么个铁血硬汉居然也养宠物,这节奏我简直跟不上了啊?”

 

林敬言剥了块硬糖塞他嘴里,“要不怎么说得时刻学习与时俱进呢。你看,一不小心就落后于时代的步伐了吧方锐同志?”

 

 

紧踏着时代步伐的韩文清同志此刻正奔走在雪地之中,正如一个小时之前的方锐一样,由里到外冻了个透心凉。如果不是冷到如此,他肯定会从兜里抽出手,把趴在头顶的狐狸给揪下来了。

 

叶修说:“头等座,风景一流,棒!”他两只狐狸爪子抓牢了韩文清的毛皮帽子,一屁股坐在他肩膀上。

 

头等车兼司机却不这么想,横眉竖目地低吼:“撒手!”

 

然而狐狸精不听他的话——这是常态,真要乖乖听了话才是异常。韩文清无可奈何,只能头顶着这只妖怪在雪地里东奔西走,两条长腿前后摆动走的极快,堪称是迅如疾风、快如闪电。饶是“车速”如此之猛,然而“乘客”坐的稳稳当当,依旧享受着高处不胜寒。赶集路上人来人往,没一个不多看他两眼的。

 

好不容易赶到了集市上,那场面就更糟了。韩文清人高马大的个子,又头顶好大一只狐狸,在熙熙攘攘人流中硬生生成了个鹤立鸡群,周围逮着他瞧新鲜的人一波接了一波,比看过年大戏还热闹。

 

年前的赶集日最为繁荣,上百个摊位依次排开了,什么吃穿用度、土产年货都有,堪称是琳琅满目、热热闹闹。转了半天下来,韩文清手里已经拎满了沉甸甸的塑料袋。除了水果糕点以外,还买了不少年画、历书、财神、窗花,一水儿的大红大绿,看着就很喜庆。

 

经过一家露天摊子时,他头顶上那只狐狸突然不安分了起来,抓着他帽子直挠,屁股直往后坠,是个不让他走的意思。

 

韩文清扫了一眼摊子就明白了——这摊子专卖烟酒糖茶,尤其是香烟,种类繁多、品牌齐全,一盒盒码放的整整齐齐。

 

一双眼睛向上瞪去,他自言自语似的问:“要哪个?”

 

叶修趴在他帽子上,伏低了身体,伸长了一只爪子在他脸前摇来晃去。韩文清领会了他的意思,横刀立马地往摊子前一站,指了一盒白色纸壳、上面还画了棕熊图案的香烟:“老板,这个来两盒!”

 

老板看他气势森然,眼神锐利,浑然一身抢劫犯的气度,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于是连讨价还价的步骤都省去了,直接开了个底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恭送走了这位黑面神。

 

回家的路上,叶修自发地跳下了地,颠着四个爪子跟在韩文清的身边。白雪皑皑的乡间小路上,行走着一人一狐,夕阳拉长了两道影子,一长一短地左右相伴。

 

 

及至除夕夜,韩文清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叶修照例蹲在厨房门口做看客。

 

“今天大年夜,你爹妈怎么不在?”他冷不丁地问道。

 

韩文清揭开锅盖子,往滚水里一个个地下饺子,头也不回地答道:“他们去南方探亲了。”

 

仰望着他左右忙碌的背影,叶修忽然抬爪跃过了门槛,几步蹿上了灶台。韩文清一伸手就把他提溜到了旁边的咸菜坛子上:“小心掉锅里。”

 

叶修笑着说道:“狐狸汤不要?”

 

韩文清冷哼一声:“那我还得费劲洗锅,捞你那毛。”

 

舔了舔尾巴尖,叶修忽然转了话题:“你爹妈都去南方了,你怎么没跟着去探亲?”

 

    韩文清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我走了放你一个人在家祸祸?”捞起了一个白胖胖的饺子,吹了两口凉气,他递到叶修面前:“没放盐的,吃一个试试。”

 

   “肯定是怕你到了南方给人当成通缉犯逮起来。”舌头一伸一够,把整个饺子都吞进了嘴里,他一面鼓着腮帮子咀嚼,一面说道:“熟了,白菜猪肉的?有没有韭菜的,哥爱吃韭菜的。”

 

    韩文清搅动着锅勺,心平气和地吼了他一句:“有得吃还挑!”把饺子们都捞起来盛进盘子里之后,他才说:“第二锅再下韭菜的。”

 

    白雾蒸腾中,他凌厉的眉眼都显得柔和了。平日里凶神一般的面孔,此时看着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叶修难得的安静了下来,只是瞪着一双狐狸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几十个日夜相对,依旧没看腻歪。看来看去,他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只是笼统地归结到一个“好”字上。虽然他生平也并没有接触过多少凡人,然而此时就敢下定个结论,觉得韩文清不光是好,还是“最好”。看着他这样一身烟火气息地忙忙碌碌,不知怎么的,就让他脑海中浮现出“天长地久”四个字来。

    

    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眼,韩文清简直要竖起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贼眉鼠眼的干嘛呢,又搞什么幺蛾子,别告诉我你吃个韭菜还会放臭屁?”

 

叶修啧了一声:“靠,难得哥觉得你人模人样还挺帅,用眼神表达一下欣赏而已,你悟性怎么那么差呢。”

 

韩文清嗤之以鼻:“你那眼神跟黄鼠狼看到鸡一样,恶心巴拉。”

    

    炉灶的热气很快烘出了韩文清一头一脸的汗来,顺着鬓角向下淌去。叶修看着看着,突然很想凑过去闹一闹、跟他耍两句贱,看他皱着眉头说烦人。然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狐狸爪,他继续不动声色地趴着,同时内心里闹起了革命,有个惊天动地的主意在逐渐成了形。这主意将会把他的小天地搅个天翻地覆,搅出个前路茫茫的新世界。

 

 

某天夜里,韩文清突然醒来了。窗外的天色漆黑,只有高悬的月亮发散出一点冷淡的光芒。这样的半夜三更,理应是他睡得正熟的时候,然而他确实是毫无理由地醒了,且是醍醐灌顶似的清醒,清醒到一点睡意都没有。

 

“老韩?”

 

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去,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并且看清楚了叶修。

 

是叶修,也不是叶修。他所记得的、所熟悉的叶修,连头带尾抻直了也没有三尺长,浑身遍布了柔软的长毛,有长脸、有尖嘴,并且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了月牙状。

 

然而此时靠在他枕头边的叶修,褪去了狐狸的形状,变成了个陌生的“人”。奇怪的是,虽然韩文确实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同时又很能肯定,这不会是别的什么,一定就是叶修。这结论毫无来由却又下的肯定,他冷静地想,大概自己是在做梦。

 

于是他正正经经地打量起这个梦里的叶修。梦里化作了人身的狐狸精并不像志怪里所描述一样惊艳夺目,也不像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英俊无人敌”,论长相甚至比不上隔壁村的周泽楷。

 

然而他又确实是眉目端正、干干净净,正如韩文清所预料、或者说是想象过的一样。是他觉得的好看,也是经得住他看的耐看,一切都是他心里的刚刚好。

 

叶修弯起嘴角笑了。韩文清发现他笑起来时,和做狐狸时一样,也会眉眼弯弯。他笑着伸手在韩文清面前挥了挥:“老韩,被哥帅倒了?看傻了就直说,啊。”

 

一把抓住了在他眼前乱晃的手,韩文清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真的醒来了,还是仅仅在梦中醒来。如果确实在做梦,为什么这触感会如此逼真现实?

 

然而用不着分辨明白,他已经将这个叶修搂进了怀里。闭上眼睛,正如之前几十个夜晚一样,他将脑袋搁置在对方光裸的肩膀上。那股不知道是山石还是草木的气息,充斥在他鼻间。这样的温度与气息,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叶修反手抱住了他,转了转脑袋,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动物似的蹭了蹭。接着,他开口说了一句话。韩文清直觉这是句很重要的话,然而屏气凝神地去听,无论如何听得不分明。他也想说点什么,然而话在嘴边,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来。

 

在这样反复的挣扎之中,韩文清猛然惊醒了。遥望向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日头都已经升到了正中央。

 

他茫茫然地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不用伸手去摸,就知道被窝里此刻只剩了他一个人。与他同睡同起的另一个家伙显然已经走了许久,曾有的热度也早已变冷、凉透。

 

起床之后,韩文清抖开被子,用劲地拍打。不拍是不行的,叶修这家伙睡觉时会在他怀里乱拱,蹭的一被子毛。因此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被子上沾到的狐狸毛给拍个干干净净。

 

然而今天无论他怎样的用力拍打,被子里都掉不出半根毛,干净得简直不像是曾睡过一只狐狸。

 

韩文清丢开被子,走到厨房烧了一壶热水,自己坐在灶边喝了一杯又一杯。

 

脑子里各种事情纷纷而过,而他冷眼旁观着,硬是从纷杂思绪中扯出了一根根线头,一样样捋清。

 

“老韩,哥有点儿重要的事情得办,走了哈。有缘——再相会。”

 

梦里的他一句话都没听清,梦醒之后才发现,那吊儿郎当的一字一句,他都听了个真真切切。

 

热水融化了冷铁似的肠胃,韩文清感觉自己渐渐回了魂。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黄历,他发现,今天是立春。

 

叶修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说过,冬天难熬,不如两人一起熬。他一开始也记得牢固,记得这家伙是无根浮萍,来来就走,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提,他也不提,以为是达成了无声的默契。而如今春暖花开,叶修说到做到,事了拂衣去,不留狐狸毛。

 

他来也自由,去也潇洒,然而这一来一去却在人心里开了个洞,吹起了穿堂风,冷飕飕地过。

 

冷风在他心里来回穿梭着,搅得他坐立难安。按道理来说他应当是觉得自己一番心意喂了狗,怎么失意愤慨都不够劲。然而感情是泼洒出去的滔天巨浪,到底是两个人同归于尽还是一个人飘来荡去,都是各自心里有数,岂是所谓他一个缘字就能作挡的!

 

他冷笑了一声,心里的火与水都纷纷平息了,汇成了无边暗流。他能等,他等得起,等逮住了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再掏出心肝脾肺里的这把水火收拾他!

 

仰脖干了最后一口热水,韩文清砰一声把杯子往灶台上一砸,隔空对那狐狸精骂了一句:“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TBC—

我的剧情——已经成为了脱缰野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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