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咩咩叫的猫一只

​​​渡·劫

Omar:

(少林寺x绣春刀,京震京……僧迦蓝摩中,不论攻与受。)

一、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看不穿。

二、
张镇站在深秋稀稀松松的阳光下,脚踏青石,倒擎宝刀,侧目七堂迦蓝。
少林那天下闻名的解剑石在他身后十丈有余处,走来这逾十丈的路,他尽以血铺。
天下武功,尽出少林。而今他张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居然杀进少林取人头。
他是疯了吗?——他听见这窃窃的言语,自己也觉茫然。或许曾想过来此试探,断乎没曾想要如此为难。
那和尚挡在最前,一身旧僧袍,一张娃娃脸。有锅灰不经意错染了衲衣,似污浊亦似点净。他的脸上也有尘埃,张镇仔细看,心说虽然脸生得像个娃娃,其实却这么老了。修行修行,未教尔等出脱了岁月,这么看去,哪个不是七情上面,这些个光头,俱对官家闯关拿人之事心怀着俗怨。
于是这官家人抹了抹自己眼下沾惹的鲜血,横刀言道:“我来,只要带走一条命。诸位,莫教佛前溅血、精舍染尘,还是从速招来。”
那和尚合十双手,稳稳哉迈了腿。不过一步朝前,一起落间,所有旌帜风幡,如有所感,竟然一一俯首低垂,不再有稍动。
是了,这就是少林武功。
天王殿前,万籁俱寂,所剩唯有心帜摇动,无限惶恐。
张镇感到他的人在后退。他举刀向前,提步、落脚。也是一步之间,翻涌的血腥气哽塞在他的喉头。他没有皱眉,只是抬起头。他瞪着那和尚,和尚也瞪着他。他的脚步落下,血丝漫溢出紧紧咬合的牙缝。
不再低头,管他心不肯动还是风不愿动。
他要定那颗人头——于这世尊凝睟处,法堂炳然中。
挥屠刀,起森罗,不思量,无意被降服。

三、
过路人问他:“然后?”
“我杀错了人。”他这样回答。
一纸赦令,吃血浸得透了,才落进他手。他还记得当年,如何闯关杀命。那和尚不言语,只不动如山。他往大殿中去,走一步便要耗一口生血,提一腔的蛮劲。那些事现在都去得远了,日子久长,却不曾记了。如恒河中所有沙,不辨其数
张镇说:“我曾想赢得漂亮,他不同意。”
但他终究是办到了,代价惨重,带去的校尉力士稗草般伏地,他自己也是勉强站立。他用一只脚,踏住所拿之人的心脉,手起刀落——
张镇的眼睛向天空里看,又是深秋,稀稀落落的光影在寂寥的枫树林间移动,风尽是寒风,吹得冷冽,吹得人心帜摇动。极目处,满山的红叶偏如心头血,那枫林好似血色衣。
而今这张镇任那光斑血色沉沉映照在自己的肩头。他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那过路人娓娓言说:“那人既已逢赦,我便不该取他的头。而我,我在佛祖面前,取了他的头。佛祖都晓得的。”
——因为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
过路人急了,又问他:“那然后呢?”
张镇笑了。
“我后悔了,曾想出家,他不许可。”他这样回答。

四、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没有缘。

五、
那和尚说他没有缘,那和尚偏是不同意。
张镇问他,有得渡为何不渡,我心里不苦?我就不是众生?
和尚就不肯渡他,剃个光头的干系也不愿担保。少林寺不肯收他,看他像孤魂野鬼,在苦海里沉浮,他想这大约就是他的果报。可他再没处想去,就偏赖着不走。
和尚说,你自是从命,如今只还从你的命去。
张镇想,这和尚真真儿是个没法说理的大俗人,吃的一肚子无情斋。
他在寺院山后坐,不许再近须弥座。一早一晚,和尚带着一面一身的锅灰黄尘,急匆匆来后山寻他,气呼呼甩下两碗白饭。有时候是馒头,有时候还有几个炒得不错的斋菜。
和尚来时,必要大喝一声:“爱吃不吃,饿不死你。”
张镇从来都吃个精光,且心里想,如今我却也吃上了少林寺的无情斋。
和尚匆匆地来又忙忙地走了。张镇把屠过人的绣春刀插进佛山的泥土里,霜雪吴钩,一下子埋没掉一大半。他坐在月亮底下,披一身的夜露,对着裹着旧渍斑驳的鲨鱼皮的刀柄,对着南西北方四维上下的虚空,吃饭。
有时候他抬起头看月亮,心里想着那和尚。偶尔他会忘了自己偏听、盲信、杀错人的事情,当然只有短短的那么一会儿。
偶尔他会偷笑,想着大月亮头光光,也像个大和尚。

六、
张镇当年颇有几个相投的兄弟,他拜把子的大哥,当时将将要升任百户。
张镇闹着要“被渡”,大哥没有法子劝阻,后来少林就是“不渡”,大哥便上山来寻人。
大哥说,不渡也罢,是你的造化,少林多少次私藏乱党包藏祸心,早晚坑死这帮子秃驴。
他来时张镇正在吃饭,秃驴们煮了素汤圆,那和尚也少不得布施他一碗。他一勺塞俩,鼓着腮帮,不言不语,瞪着眼睛往半山下看。
大哥只得也随他看。嵩山坳里烟气蓬勃,秃驴们行列整肃意逐虎龙,一举手拳挟刚劲,一跺脚声震山河。
张镇含着汤圆说,大哥你看,他们在练功哪,少林武功,不能小瞧啊。
大哥问:恁多光头,不肯渡你的是哪一个?你若非要争这口气,哥哥打到他肯渡去。
张镇顿时被汤圆噎着了,好容易才吞下去。
他的那和尚如有所感,就在这霎时仰头来看。和尚眼力好,恰瞅见山腰里一个狼狈人儿双手捋着喉头面色通红,立刻戟指戳着遥遥地喊:“噎不死你,就都得给我吃完。”

七、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除了你。

八、
和尚从不拿经书给他看。
张镇以为这是铁了心不要渡他的意思,后来慢慢才知晓,和尚其实也不识得几个字。所有功夫,全凭苦练;所有修行,皆属天成;七情上面,都是天真。
待喂他喂得熟了以后,和尚有时候留下看他吃饭。
张镇说:你这样看着,我吃着别扭。
和尚怒道:我是等着收碗!
两下里你吃我看再不论功夫,天王殿前的一次交锋,仿佛已过了一隔世那般久。张镇的佩刀插进土里一直再没拔出,他对和尚说:我都放下屠刀了。
和尚看上去十分愤怒,又给他碗里倒了两片萝卜。
擅离职守的锦衣卫张总旗又说:要是我把这萝卜都吃完了,你能给我笑一笑么秃驴?
他夹起萝卜,偷眼看秃驴有没有更生气,孰料被他当场逮着那张灰尘扑扑的娃娃脸上,早就堆满了无以掩藏的笑意。
和尚还想装着生气,已经再也装不成了。
他笑得暖烘烘,浑身都是一股子暖劲儿。张镇想,这和尚今天是怎么了,突然笑得像个刚出锅的烤红薯。
和尚笑得声音都打颤,道:不能。

九、
过路人问说:“那和尚终究是渡你了吗?”
“没有。但他与我说了口诀,教我心法。”张镇这样回答。
过路人忙又问:“是少林心法,武功秘诀吗?”
张镇一时没有回答。
手与心合,心与意合——和尚与他讲述。
他犹记得自己如何跪扑在百衲衣下,甘愿红尘染面,乱了心魂。说的话动的情都是魔障,是万千的劫,引无尽的数,而那年红枫,都是见证。
手这样动,都与心合;心那么跳,都由意证。和尚不是真的恨他,张镇也不是真的想要和尚渡他。佛祖知道,月亮知道,枫林知道,夜晚知道,嵩山知道,栖鸟知道,独独他们不知道。
和尚说:你已放下屠刀,我也不知道你为啥没有立地成佛。也许哪一天你又会拔起这刀,此刻的放下不过是再拿起前的一个刹那。这些我现下如何能知道,未来心不可得。但你骗不了佛祖,佛祖全都知道。
张镇抓着他的衣,手指弯曲,几乎撕裂了衣上的补丁。和尚喃喃地说,他断续地听。他没有打断,也没有放手随他逃了去。
练其道,动其圆,舞其情——他们理会得。
后来,多年后,张镇说——他对那过路人讲这故事说:“他还不能自渡,竟要如何渡我。”
过路人惶惶然低头抬头,他看得见这个讲故事的男人身前石上,插着一把长刀。依稀是鲨鱼皮裹着刀柄,金吞口悄然生辉。吴钩仍在,换了地方掩埋。
自渡渡他,或已成为谎话。
过路人突然想起,少林寺早在十来年前就已被朝廷派兵攻破了。
江湖人说,迦蓝蒙难日,刀兵灭法时,大雨披天落,湿却英雄血。红夷大炮,粉碎浮屠梁上瓦,校尉力士,闯入三重解脱门。

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握不住。

十一、
少林被围,张镇并不是最后方得到消息的,大哥在领命后便唤他去,把这一切源源本本说了个清楚。大哥说少林一定会灰飞烟灭,你我,根本没有选择。
张镇非说他有选择。
红夷大炮已拉上嵩山小路,那前锦衣卫,发疯也似地奔在修罗道中。他先去了后山,拔起了那把绣春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再持起屠刀的人呢?他们不能悟,佛祖没有说。
大哥说二弟你是疯了吗?为了一个秃驴值得吗?
张镇把刀横在身前,手与心合,心与意合。坠向大地的枫叶为他改变了飘落的方向,缇骑们的马儿齐喑着后退,飘拂的锦旗再不能飞扬。
他抬起眼睛,已然心神聚汇。他说:他不叫秃驴,我那和尚,他叫悟静。
然后他把那刀锋抬起了,割裂了曾在心中凝结过的禅机与冲动,这个拒绝渡化的无缘人沉静地低吼道:别叫他秃驴,他叫悟静!
那刀挥下,从此,据说,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有人说他们后来又见着那个名叫悟静的和尚了,但有更多江湖人传说,那个悟静在少林毁寺之日便已护法就义。有少林弟子说,最后看到他时,他用身体堵住了通往后山的门,换取时间让年幼的师弟们得已逃脱杀戮。他们描述他的死状,言之凿凿,说他被万箭穿心。
有北镇抚司衙门的缇骑后来说,那个叛徒张镇,跪在悟静和尚的尸身前哭泣。他像是一尊杀神,是邪魔附体,浑身浴血。也有人说,他在那时便顿悟了,因为悟静在最后一刻决定要渡化他。
他们说,悟静僵硬的指间,在临死时,还握着一朵花。这就是他用来渡化张镇的方法。
也有更多不相干的闲人认为,这必然是一个和尚编造出的故事啊。拈花拈花,禅自拈花一笑来。
——灵山花蕊满灵台。
这仅只能够说明,他们在那一天,都死了。

十二、
过路人迷惑地看着盘踞在大青石上的那个人。
——张镇。
“其实我不清楚你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过路人说,“其实我也不在意你究竟是否曾经是锦衣卫或少林僧。我只是慕名而来,我慕名来听你的琴声。现在,我甚至耐着性子,听完了你的一整个故事,哪怕它荒谬绝伦。我只是想取悦你,听一声你的琴啊,张先生。”
是这样的,张先生知道他确是为此而来。他盘坐石上,将右手高抬起来。
他沉下面,也沉下心,轻声慢语:“……如露亦如电……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啦。”
久到——往事都成了风闻,风闻又成了故事。
张先生起手落手。手与心合,心与意合。那琴弦被敲击、拨动,发出“铮”的一声响,截断了高山流水,催下了无边落叶。这一声似龙吟、如虎啸蕴积森罗万千,恒河沙,无尽数,不能分辨。
像是有禅机,却偏由着一份儿浑然天真的杀意,斩断了升腾化外的袅袅烟。
——千金难买一声响。那是名不虚传。
过路人心魂荡漾一时不能脱,待得脱出时那琴师人也远了,早就踪迹全无。他眼前,还是只有一块大青石,石头上插着一把旧宝刀。
一个穿着海青宽袍的光头汉子端着一碗煮豆并两个馒头,怒冲冲站在那横着大石头的路口。
他就挡在刀子前,无名火烧红了不肯随年头改变的一张娃娃脸。
那汉子一把揪住过路人道:“那厮哪去了,你有没看见?瞧瞧,饭都做好送到眼前,他人却不见。”
过路人挣不脱,也无处躲。他抬头看呀,只见远处林间,不知怎的惊起了一对儿花喜鹊。它们喳喳地叫着,你追我赶,急急飞出了血色的林丛,扎入了茫白的云朵,头也不回,直冲进了漫漫青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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